去年2月的一个周五下午,当四名警察来到李翊云位于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家时,她没等有人提示就自己坐了下来。听到警官说到“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开口”,她身子一沉,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,示意让丈夫过来。
李翊云已经感觉到他们带来的消息将是个晴天霹雳,尽管她无法想象是什么。警官证实了最坏的情况。她的儿子詹姆斯,普林斯顿大学的大一新生,在校园附近被火车撞死。
警察说正在调查他的死因,并避免称其为自杀。但李翊云和丈夫知道这不是意外——詹姆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,用了和他哥哥一样的方式。
六年多前,詹姆斯的哥哥文森特自杀身亡,年仅16岁,同样死于附近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。2017年的那个晚上,李翊云回到家,发现两名警官在等她。警察建议她先坐下来,然后再告诉她文森特的事,所以,当他们来告知詹姆斯的消息时,她本能地坐了下来。

警察离开后,李翊云和丈夫李大鹏(音)坐在客厅里,目瞪口呆。她觉得时间在她身边崩塌,仿佛她被困在永恒的此刻。
警官的这句话——“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开口”——对李翊云这位广受赞誉的小说家来说,既是陈词滥调,又是无可否认的事实。失去两个儿子给她带来的悲痛无法用言语表达。震惊、痛苦、疼痛:任何接近的词语都感觉毫无意义。但李翊云知道,只有文字才能将她的思想与现实连接起来。
詹姆斯去世三个月后,李翊云开始写《自然万物只是生长》(Things in Nature Merely Grow),这是一本关于詹姆斯、文森特,以及他们的生与死如何交织在一起的回忆录。在直接而无情的反思中,李翊云面对的不仅是失去孩子,还有语言的局限,因为她试图表达无法描述的痛苦。关于她所失去的,她能说出的最接近的语言是:她生活在一个深渊,一个黑暗的地方,没有光亮可以穿透。
“我想到的所有词语:其中许多不尽人意;有些被保留了下来,因为需要用这些词语为詹姆斯保留一个位置,”她写道。“言语或许是乏力的,但它们投下的长长阴影,有时却能抵达无法言说的地方。”
在某些方面,李翊云的回忆录是对有关悲伤的传统观念的激烈抨击。一开始,她就警告那些期待治愈或安慰叙事的人不要再读了:这不是一个关于克服痛失所爱或继续前行的故事。
“我永远都不想摆脱思念孩子的痛苦,”4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我们在她教授创意写作的那所大学附近的家中见面时,李翊云这样对我说。“这种痛苦永远在我的生活中,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来减轻痛苦,因为减轻痛苦意味着这是一件坏事,是一种疾病或折磨。”

李翊云和她的丈夫——一名软件工程师——以及他们的狗昆图斯在家里。昆图斯是一只白色的贵宾犬,患有白内障,眼睛浑浊。他在孩子们分别七岁和10岁时加入了这个家庭;是文森特给他起的名字,在拉丁语中是“第五”的意思,因为他是第五个家庭成员。
李翊云给我泡了一杯绿茶,把我带到她家花园旁边那间阳光明媚的起居室,她在花园里花了无数的时间照料花草。她刚种下了一些秋天才开花的日本海葵,院子里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水仙花、风信子和郁金香。带着一丝自豪,李翊云说她已经种下了1600个球茎,令人欣慰的是其中大约一半已经发芽。她为低矮的玫瑰丛中鹪鹩窝里的雏鸟的命运担忧。“你就是会担心那些小鸟,”她说。
1972年出生于北京的李翊云有着一张圆圆的、显年轻的脸,说话温柔从容。虽然一上来会给人一种严肃理智的印象,但她经常会突然露出笑容,发出笑声。她开玩笑说自己游泳技术很差,钢琴也很弹得平庸,还温和地嘲笑那些她所谓的“银边人”——这些好心的熟人和陌生人试图向她保证,悲伤过后人生还会另有一片天地。
“人们总是说,你会克服这一切的,”她说。“不,我不会。”
李翊云告诉我,她经常感觉自己的处境使别人感到不舒服,尤其是其他父母。她也敏锐地意识到,她从容、安静的举止,以及她坚持自己日程安排的应对方式——在孩子死后的日子里,她直接回去教书和写作——这不是多数人心目中一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人应有的样子。
“人们期望一个悲伤的母亲以某种方式行事,我从不认为我可以按照别人的说法生活,”她说。“人们期望你敞开心扉,展示你的脆弱,展示你的进步,这些都是我不会做的。”
与李翊云交谈时,最令人惊讶的也许是目睹她在两个似乎不相容的现实中生存的能力:一个是她生活在被她称为深渊的荒凉状态中,另一个是她在工作、友谊和婚姻中,在一些细微的瞬间和回忆中找到满足、娱乐甚至快乐。
“带着痛苦生活是可能的,你在日常生活中做一些事情,你在做园艺,你在听音乐,但你还在思考,”她说,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没有说出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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