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一个工作日临近午餐的高峰时段,在香港最大的早茶餐厅之一名都酒楼,苏艳霞(音)从厨房走出,推着一辆堆满竹蒸笼的不锈钢餐车,进入宽敞的用餐区。
在数百名食客的喧闹声中,为了能让大家听见自己的声音,她清了清嗓子,开始推销餐车上的美味点心。
“排骨!牛肉丸!鹌鹑蛋烧卖!”
蒸笼一个接一个地被端走,苏艳霞和其他服务员穿梭于餐厅,逐桌推销他们的食物。食客们被酱油蒸虾肠粉的香气、用荷叶包裹的糯米和腊肠的浓郁香味,以及松软的叉烧包或光泽诱人的蛋挞所吸引,纷纷指向菜品。
如果有人点了牛肉丸,苏艳霞会按照习惯挤上些辣酱油。她还会推荐其他菜品,比如酿青椒或小笼汤包,这是她个人的最爱。每卖出一份,她都会在白色点菜单上盖章,统计订单,感谢顾客,然后继续转向下一桌。
正是这种亲切的互动——可以说是街头小摊与宴会厅的结合——使得像名都酒楼这样的传统早茶店与香港其他的早茶体验截然不同。(这座城市提供的选择非常丰富,包括米其林星级餐厅、小巷里的隐秘小店,以及那些想要随时随地,甚至在非正常时间享用点心的人们常去的7-Eleven便利店。)
但作为香港为数不多仍在使用点心车的餐厅之一,名都将于9月27日正式关门,结束其35年的营业历史。随之消失的,还有香港饮食文化中一个备受喜爱的象征——点心车阿姨。
几十年来,这些通常已人至中年的女性与享誉盛名的虾饺、凤爪等经典茶点一样,成为以茶饮配小份点心的粤式饮茶文化不可或缺的象征。
这些女性既有亲切的一面,也有粗犷的一面,这在香港的服务人员中很常见。但她们总能以一种拿着菜单的服务员无法比拟的方式,为这座城市最珍视的饮食习俗之一注入人情温度。
“这份工作并不轻松,”林卫说,他的家族在香港创立了名都酒楼及另外两家餐厅。“推点心车很费力,还得友善开朗、嗓门也要够大,才让顾客能听清你的推荐。”
62岁的苏艳霞在名都工作了近半辈子。如今她佝偻着身子推动点心车,在厚实的地毯上缓缓前行,车身几乎挡住了视线。她戴着白色纸帽,身着熨烫平整的传统中式立领白制服,以善于与人攀谈为荣。
“我不只是上点心,还喜欢和顾客闲聊,告诉他们哪些点心值得试试。常客会关心我的身体,我也总问起他们的孩子。”
今年夏天,得知餐厅即将关闭,苏艳霞和其他近十位点心车阿姨都哭了。她表示团队共事多年,早已亲如家人。对她这样年长且技能有限的劳动者来说,每月7000至14000港元(约合6400至12800元)的普通收入已经来之不易。
“这让我很难过,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,”她说。
餐厅的关闭折射出香港的兴衰变迁。像名都酒楼这样能容纳点心车的大型餐厅是20世纪80年代香港经济腾飞的产物——当时毗邻的内地经济蓬勃发展,为香港注入了充沛资金。
这类餐厅曾靠承办婚宴、行业聚会和宗亲宴盈利丰厚,数百名宾客在席间享用昂贵海鲜和法国干邑。相比之下,早午餐时段的点心服务对利润贡献有限,毕竟最常见的点心仅售40港元(约35元)。顾客只需买几笼点心就可以边喝茶边聊几个小时,服务员也不会介意。
如今的经济环境已容不下这种做法。独立餐厅的婚宴市场被酒店抢占,中国经济放缓迫使香港人缩减开支,内地毗邻城市深圳以更低价格成为强劲的餐饮竞争对手。为求生存,香港的餐馆往往需要缩减规模保持精简。
目前仅剩少数几家仍有点心车服务的宴会厅式餐厅,例如毗邻维多利亚港的香港大会堂美心皇宫。
多年来坚守传统绝非易事,餐厅既要满足上班族紧凑的午休用餐需求,又需应对日益增长的客流压力。除了点心车,名都还在餐厅中央设置了自助式点心台。
但在如此大规模的运营体系中,保持蒸饺温热、让春卷和芝麻球一直酥脆,这些都并非易事。服务员必须善于观察现场状况,精准掌握每辆推车的备货量。
“必须不断更新点心才能保持新鲜。”46岁的林卫说道。他是家族餐饮事业的第三代传人,他的家族是具有中国血统的日裔,曾经营日本最古老的中餐馆。
自今年7月宣布歇业以来,香港市民纷纷前来用餐并拍照留念。有顾客询问能否带走点心车上标注菜名的红色亚克力招牌作纪念(答案是否定的)。因为总有游客去推餐车,假装服务员拍照,工作人员不得不在大厅停放的餐车轮子上加装螺栓固定。
前不久的一个工作日,74岁的常客董伯望着满座的餐厅摇了摇头,这位退休裁缝自餐厅开业起,除了周日,几乎每日必来。他将公众的突然关注比作终生冷落某人,直到对方“葬礼”方才现身。
“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。生意正常时候他们都在哪儿?”他问道。
前来致意的众多人士中,有一位是2015年离开名都的点心推车阿姨李宝秀(音)。得知餐厅即将关闭后,她的养老院特意组织了这次探访。
80岁的李宝秀仍将在名都酒楼的时光视为人生中最快乐的回忆。她尤其擅长与不懂粤语的游客交流:解释牛肉丸是什么,她会用手指在头顶比划牛角;介绍招牌蒸凤爪时,她就学鸡叫,指着自己的脚。
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说,所有听过李宝秀讲述往事的人都知道名都。她喜欢向访客展示一张从日本旅游杂志里剪下来的报道,照片里年轻的她正自豪地站在点心车后。这份剪报被折好,放在一个空的蓝丁胶信封里,反复翻阅的折痕已泛白。
“我还会梦见那个地方。”她说。